文学蓬安│父亲的口头禅
123457010 发表于:2021-3-18 10:34:43 复制链接 发表新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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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亲的口头禅

吴 颖

老家天城乡。

以前,称作大成。“大成至圣,先师孔子”。于小地名“酒醉岩”的山包上,遗有民国时士绅私立的大成学堂。是天城小学的前身。

“成”与“城”同音。想必城大。当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,便有人争着抢着地要来。来了,就哭。别说城,连个集市也没有。举目望去,非山即沟。抬腿行足,总不过绕山纡水。

人皆信奉一句老话:变了鳅鱼,就莫怕泥巴糊眼睛。由是南来北往,买进卖出,无不拼着腿脚上的功夫。一双脚板,俨然天生铁铸。

脚板,即脚掌。

我们那一带的乡户人家,大抵湖广填四川时,以湖南永州迁入者众,谑称“永州拐子”。说话“永”,口音重,方言土语也多。

平日里,光着脚。赤脚大仙,游走四方。却将家人一针一线纳的“千层底”压在箱底,权作逢年过节走人户时撑门面充斯文的行头。少了花钱置履制屦的负累,光脚不怕穿鞋的。叵得一双受之父母的肉鞋,任它盛夏日炙隆冬霜严,峥嵘尽显,才算得本事。

父亲的脚板,已然平板一块。厚厚硬硬的,寻不得常人圆润的弧线。一圈老茧,沿脚板横出。宛如旧式布鞋的鞋边,却似石料场锤打得钢铁翻卷的钎头,又像惊讶的人吐出的舌尖。

那双脚板,该是走过多少路呀。

常有老辈夸耀,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。父亲却不。父亲只是说,长起脚板不走路,何不该搭到肩膀上歇凉。寡言的父亲,常常地把它挂在嘴边。似乎,舍此再无话可说。有识文断字的好事者,再不管原创者谁说起者众,将其嘘笑为父亲的专属。名之曰:口头禅。

有经验的,总能在父亲欲说未说时,先用“口头禅”三字阻击。父亲少不得尴尬。喉结上下翻滚,生生地将那句话咽回去。只在看不习惯不吐不快时,才不依不饶。红起眉毛绿起眼睛,任你是天王老子。土话说,不得认黄。

作为长子,自然听得最多。小时候,听他那么一吼,便踏踏踏地一路小跑着跟上去。及至父子俩个头难分高下,甚至肩臂的三角肌更显健壮突出时,也没见过他忍口。日随月逐,出奇地与唐僧的紧箍咒如出一辙。

现在想起来,生活艰辛,不狠点哪里过得去一道道的坎。斥喝别人时,又何尝不是在给他自己扼腕铆劲呢?

那年月,日子紧巴。家里用度,大抵指着出卖。舍不得吃的鸡蛋鸭蛋,或者自己也不够吃的稻米小麦。去集市赶场,到哪儿都远。近的会龙场,称作“手场”,往返三十多里。我和父亲一起去过长乐(镇)。从高桥往龙门山十字路插桂林桥,六七十里。那里的竹篾器很有名气,集市也大,宜于讨价还价。扛一捆竹子百十斤重,同比其它市场,总能有一两元钱的利好。父亲说,值。

其时南充蓬安的客车,是经长乐过新园的。从新园到家,十多里地。一条毛坯路,时断时续。无论怎么说,也比绕山绕水地省力省事。奈何以父亲的固执,仿佛除却翻山越水外,再无他途。

毛坯路是“大跃进”时修的公路。开山放炮,片石铺路,没有人叫苦喊累。“跃进”的翅翼,却被几座桥生生地折断。那得多少钱呀?国家也正在难处。

隔着河,人与人相望,一声长息。

踩着不知年代的跳磴子石,来去往返。

深秋时节,满树橙黄亮堂得片片绿叶无地自容。母亲却愁,收柑橘的车进不来。父亲便一步步地,走毛坯路一担担地往外挑。每天,三个来回。

记不得哪一年,供销社借破庙的一角,开了个代销店。村里的一个代销员,也是从那条路出从那条路进。一担担地挑进来,再一点点地卖出去。

1999年秋,代销员生病住院。赶巧细雨连绵,两个月不开天眼。青壮年都外出打工,留守的老老小小,吃盐都成了问题。村支委开党员会,讨论救急的办法。十来个人围坐着,看扯天扯地的雨憋得人透不过气来。

父亲拔得头筹。年过半百的父亲,算是里面的“少壮派”。支书说,那路不好走得很呀。也有拿父亲的口头禅打趣的。父亲说,起脚就是路,怕啥。

赤脚走路,却有两怕:怕山路陡滑,脚趾抠不紧地。怕玻渣瓦砾,伤脚。久雨后的毛坯路,烂泥里片石齿利牙尖。泥浆厚,穿鞋也没用。不利索不说,走不了多远,鞋也废了。

与片石的切磋中,脚板以毫厘险胜。担心伤口感染会很麻烦,赤脚医生特别嘱咐静养观察。闲着时,父亲更显沉默。天放晴后,也会慢慢地移到山嘴嘴,愣愣地望着毛坯路。年复一年地,它就那么一成不变地靜卧着。如一豆点染期冀的灯火。纵使为田边地角争嘴动粗,也没人敢动它一锄。可是那一次,怕是真的伤着父亲了。

国家出钱,建桥修路。初时听说“通乡公路”,父亲是懵懂的。及至毛坯路一天天一段段地铺上柏油,犹是恍惚的。接踵而至的是,亢奋的弟弟从深圳驱车而归,还带着家人绕马鞍、阆中、金城山一路风光。下车后,弟弟那得意时喜欢大嘴巴乱说的毛病又犯了,直戳戳地拿父亲的口头禅开涮:坐地日行八万里,脚板该搭到肩膀上歇凉啰。我听着不由心里咯噔一紧,生怕父亲不认黄。回头看他,像没有听见似地,正咧嘴笑呢。

有时逢场天,父亲也会出去转转,老哥们凑个热闹。道路通达,坐车方便。都嘱他手头宽裕了,再莫抱着一分钱滚几片岩也不松手。父亲只是不吭声,无可无不可的。

后来才知道,其实父亲那天是听到心里面去的。

遇上父亲赶场回来貌似中暑,都埋怨他。父亲嘴硬:长起双脚,一节节路坐啥子车。

午饭后,母亲又在里屋数落。父亲说,坐的车。母亲说,那你说不是。父亲很不耐烦,说,莫绊出些老话又对怼人。母亲一下子明白过来,就笑父亲,你各人爱说的。父亲便动了肝火,那年岁穷得偷狗卖,花冤枉钱坐车?高子不当当矮子!

隔壁听着,想起弟弟开的玩笑。嚯,老爷子还记恨着呢。

那老话,便是父亲的口头禅。已记不得,好久没有听到过了。



作者简介

吴颖,南充市作协会会员,酷爱文学,有散文、随笔数篇刊载于《南充日报》《南充晚报》等报刊,曾获南充日报社“庆祝新中国成立70周年”征文三等奖等奖项。现供职于蓬安县教科体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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