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芝秀:从海归精英沦为老妈子,女儿恨她17年,偷偷寄钱接济至死
马宝清马宝清 发表于:2022-9-18 08:05:36 复制链接 发表新帖
阅读数:332
巴黎今天的雨细而密。

雨声夺走了屋外的喧闹,屋内少了许多嘈杂,只听见檐雨轻敲,切切嘈嘈,节奏复杂却令人心宁神安。

狭小文静的木板阁楼里,画笔神采飞扬,雕塑刀龙飞凤舞。

丈夫在画妻子,妻子在雕女儿。

就着雨打窗台,水珠嘀嗒。

夫妻俩背对背,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。

“芝秀,你晓得什么是好女人吗?”

“不贪钱的呗。”

“你管不贪钱的叫好女人?”

“啧,那你说哪样?”

“成功男人背后的女人。”

“怎么?你不成功我就不好了?......再说,我干啥非要躲你背后呀,走到前头就碍着你了是吧?可净想让我在你背后垫尸底的心眼,哼哼。”

“走到前面?难保你不会丢下我跑了?”

“那你追呀!”

两人掉转头,相视大笑,窗沿那株百合花的味道浸满了逼仄的阁楼。

陈芝秀以为,只要抓住了这个男人,就抓住了此生无恙的安详自在。



图 | 常书鸿、陈芝秀、和女儿沙娜

1925年,陈芝秀和常书鸿这对二十出头的表兄妹还停留在国内观摩军阀大战,百无聊赖之际顺道结了个婚。

两年后的1927年,常书鸿考入法国里昂国立美术专科学校,奈何榜上有名却苦于家境平平囊中羞涩。

八百亩地才长这么一棵会画画的独苗,家族里头都不愿埋没他的一身才华,纷纷慷慨解囊。常书鸿仰仗资助,勉强凑足了盘缠。在春夏之交的六月,攥着船票来到了码头。

“二哥,那我呢?”送行的陈芝秀一脸不舍,她在国内没有学过艺术,哪有资格到法国闯荡江湖?

常书鸿信誓旦旦地告诉她:“明年春暖花开之时,就是你我万里相聚之日。”

“那你要说到做到。”

常书鸿“嗯”了一声,算是打包票了。

陈芝秀遥望二哥(常书鸿是二表哥)搭乘的大邮轮渐行渐远祖国海岸线,迎面吹来的阵阵海风,倏忽之间就带她来到了一年之后的一九二八。

常书鸿没有食言,他在法国立稳脚跟便来信催促陈芝秀后脚跟上。两口子至此在法国安了家,定居第三年又有了灵动可爱的女儿常沙娜。

来到法国,陈芝秀才发现自己花起钱来,是那样的漂亮!

她衣着潮流超前,烫着卷发,喜欢戴一顶画家帽,爱喷法式香水。她与不少追随丈夫留洋陪读的夫人一样,肩负着照顾丈夫打理小家的责任,这种路线很可能会使她发展成一名家庭佣人。但常书鸿并没有大男子主义将她当作呼来喝去的保姆,陈芝秀为此得以奋发图强学习法语,继而释放自己的聪颖天资,一只脚踏入艺术领域学习雕塑。不久便与常书鸿坐一架马车考入巴黎高等美术学校,常书鸿拿得到的奖学金,她也拿得到。

这对夫妻珠联璧合并驾齐驱,一个是崭露头角的华人画家,一个是才貌双全的女雕塑家。更难能可贵的是,他们的爱情还很新鲜。客居异乡的中国留学生圈子里,大多数人都是单身汉,唯独常、陈二人有小家庭。在不少老乡眼中,他们俨然一对璧人。



图 | 一家在法国合影

三四年过后,无能的同学毕了业都急着回国混个海归饭碗,而常书鸿风头正劲,画作屡屡获得法国国家级的金质奖,银质奖,干脆将小家定居在巴黎。一家三口的日子蒸蒸日上,什么都不缺,过着精英阶层的上流生活。

彼时,有即将归国的相熟同学拜访,离去时委婉地提了一嘴:“常兄,你就打算一直呆在法国么?梁园虽好,非久恋之乡。”

常书鸿错愕了一下,他还没有回国的打算,或许这个想法,根本不存在。

此时的国内,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。日本逐步蚕食中国领土,处心积虑发动对华战争,而中国政府也加紧军队临战整备,中日双方在华夏大地剑拔弩张,大战一触即发,此种气氛与悠游自在的法国不可同日而语。

“法国社会平静多了,人们的生活依旧优雅,我们在巴黎过着安定的生活,有个幸福的家。”

陈芝秀很享受法国巴黎的生活,她常跟人说:“有能力的都留下了,没能力的才舔着脸回去”。她很欣赏那些抱着为国效力无上光荣的归国学生,但她不屑成为这样的人。

然而,她万万没想到,这样的人,她身边就有一个。



图 | 留法精英,常书鸿在倒数二排中间

1936年,常书鸿漫步于塞纳河畔,一个旧书摊上的一本图册吸引他驻足陶醉,这是一本外国人拍摄的敦煌石窟图录,里头展现了大量敦煌唐代绢画,使他头一次领略到中国古代艺术的璀璨结晶,顿时捶胸顿足,自责自己数典忘祖,崇洋媚外,竟然跑到西方来研习西洋艺术,而放任中国古画被岁月摧残而置之不理。

痛彻心扉过后,他当即做了回国的决定。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被说服的人,自然是陈芝秀。

法式小屋内,白炽灯烘暖了三口之家,热气腾腾的饭桌上,常书鸿滔滔不绝地阐述着他的回国大计,陈芝秀起先以为常书鸿在开玩笑,但那股执拗劲儿,让她意识到非同寻常,二哥是来真的。

她慌了神,放下碗筷说道:“二哥你可想好了?这儿吃好喝好,睡觉都比国内香。中国积贫积弱,能有什么条件给你搞艺术?再说国内的局势你也知道,准备要打仗了,你是要给中国艺术抛头颅洒热血吗?”

常书鸿反感地蹙起眉头,竭力压住语调说:“正是这样,我更要回去。芝秀,你做人太自私,学成归国,是知识分子的使命职责。”接着,他又拿出一本从旧书摊买来的敦煌图册,说道:“看看吧,敦煌的这些中华艺术瑰宝,不少已经被外国强盗掠夺破坏,剩下的也经不住大西北日复一日的风沙侵蚀,国家没有人才去干保护工作,眼下正是需要你我的当口,我们不去干,子孙后代就再也看不到了。”

陈芝秀啧了一声,“舍小家为国家?我没有那么伟大高尚。”说着,往常书鸿的碗里夹了菜,又用筷子朝他的碗边敲了两声清脆,嗔道:“中国还有句古话你可晓得?不恋故乡生处好,受恩深处便为家。”

被陈芝秀高高低低噎了几句,常书鸿闭了嘴,狼吞虎咽扒了两口饭,少顷后才语重心长说道:“妇人之见!国家的命运和个人的命运是连结在一起的,国家不好,我们不管身处天涯海角任一角落,都要遭人歧视欺辱,华人在西方世界的地位你是瞧得见的,今天还不至于轮到我们,是因为我们个人的努力挣了点薄面,但如果我们的国家继续坏下去,我们被欺负不在明天就在后天,不在这里就在那里,还有我们的女儿沙娜,往后我们的子孙......吾辈不为国建设,后代都要骂我们不中用留下烂摊子......”

话音正起劲,“啪”一声,陈芝秀把筷子拍在桌上,打断了常书鸿的讲话。

“你为什么老是开口闭口净提国家?国家很坏,照样有人过得很好。国家很好,照样有人过得很坏。我们的日子攥在自己手心里,跟国家八竿子打不着,我们过好自个儿的日子才是头等大事儿,忧国忧民的瞎操心什么呢?”

“如果人人都像你这样想,中国不可能富强起来。”常书鸿“哼”了一声,腾开椅子起身离去。

人走茶凉静思己过,陈芝秀犯愁,自己是不是真的太不通情达理,过分精致利己了?

她惆怅嘀咕:“其实只要我抓住这个男人,到哪哪儿也坏不到哪儿去?”如是想,她又宽慰松动一些。



图 | 陈芝秀,她正年轻

没过几天,常书鸿呼啦啦地举着一份聘书回家,眉飞色舞说道:“芝秀你看,这是南京国民政府教育部长王世杰的电报,他要聘请我到北平艺专当教授,恭请我火速回国。”

陈芝秀瞥了一眼,揶揄道:“那又怎样?人家哄点甜头你就上当了?”

常书鸿斜睨着她,嘟囔道:“你真扫兴!我看国内还是很器重我们这些留洋的知识分子的,回国即身居要职,不像你说的那样回去要日夜拉磨吃糠咽菜呢。”

常书鸿预备又要被泼一头冷水,正要生闷气,这时的陈芝秀却冷不丁地说了一句:“好,那我就孤注一掷,陪你做一个春秋大梦!”

陈芝秀突然的变卦并不是头脑发热,反而可能是深思熟虑过后的心血来潮。她多次拷问自己,当初是二哥带自己出来才蒙幸享受优渥的一切,如今为什么就不能支持他一把呢?

1936年秋天,常书鸿急不可耐先行回国。陈芝秀倒是个麻烦人,她也在做回国的准备,拉着六岁的女儿,唯恐国内物资匮乏,东买西买,大包小包,粗到床枕被褥,细到绫罗绸缎,甭论无关紧要,重在一应俱全。

她想的很美,梦想着在北平布置一个美美的家,走街逛店,磨蹭到次年夏天(1937年),才牵着女儿依依不舍搭上了回国的邮轮。

可她又何曾想到,所有暗自窃喜的期待,都化作黄粱一梦。船还没靠岸,全面抗战爆发了,待船将至目的地,北平的家沦陷了。

及至上海码头,接船的常书鸿早已久候多时,见到母女俩,抢快一步抱起六岁的女儿亲亲,又搂住陈芝秀百感交集。洒完了几滴寒温的眼泪,他才瞅见码头工在身边来来回回卸家当,不由得叹了一口气,“唉哟,小祖宗,我们是回来逃难的,你还大箱小箱的,驴都没你能扛。”

陈芝秀没再说话,收拾了一下久别重逢的心情,心里依旧冷不防咯噔一下,她痴痴地抬起头,放眼四顾心茫然,周围的人都心事重重。自己的心情又当如何?满心欢喜回到这片阔别八年的土地,竟是以逃难作为开始?

一阵风吹过来,她捋了捋额前的发梢,忽然一股怅然若失涌上心头。



图 | 穿裙戴帽的陈芝秀

他们先逃回了老家杭州探亲,待不久,常书鸿就接到了学校的迁校通知。从这一刻开始,常书鸿带着学校跑,陈芝秀拖着女儿在后面追——杭州、上海、江西庐山、湖南沅陵、贵州贵阳......在中国各省城市不断转移,陈芝秀没想到自己竟是以这样的方式,踏遍祖国的大好河山。

逃难,安家,逃难,每一次以为要安定下来的时候,就要开始逃难。

母女二人夹杂在上千人的流动队伍,日本飞机追着炸,有人死了有人伤了,你推我搡,或是踩着别人的脚后跟,或是遭人踩着脚后跟,万千狼狈委屈不作想,纵是往前扑了一跤,也得手眼不离护着七岁的女儿当心被冲散落下。

到了贵阳,总算在市区的旅馆消停下来了。但1939年2月4日,星期六这一天,成为陈芝秀母女终其一生挥之不去的梦魇。

晴空万里的贵阳上空,日机猝不及防的轰炸,令一向疏于防范的贵阳人民大感意外,市中心响起毛骨悚然的空袭警报,却鲜有几个人躲跑,待炸弹、燃烧弹呼啸着砸下来,在头上炸开,大多数人才鸡飞狗跳,死的死,伤的伤,哀嚎一片。陈芝秀所在旅馆,被俯冲疾下的炮弹正正命中,当时她身无男丁,弱女一个,蜷缩在桌底下,用身体死死包住幼小的女儿。

“四周昏黑一片,什么都看不见,妈妈喘着气叫我:沙娜!沙娜!我也哭叫着:妈妈!妈妈!……妈妈吓得浑身发抖,她完全是凭着本能把我拽起来......”

日机飞走,警笛默然,她拉起女儿摸着透光的浓烟逃生,死去的人就在她身旁、面前、耳后,似乎误入阴阳结界,生与死忽远忽近。

“身边横七竖八躺着血肉模糊的入,那些茶房伙计刚才还好好的,现在躺在那里,断胳膊断腿,流着血,惨不忍睹,地狱般的景象真把我吓坏了。”

外出探望老友的常书鸿火急火燎从医院赶回来,看见捡回小命的母女,喘着粗气心有余悸问道:“芝秀,沙娜,你们还好吗?”却得到两副煞白的脸。陈芝秀惊魂未定,神色惨然,搂着女儿说不出一句话来。

这一炸,家当彻底没了。一地鸡毛,一片狼藉。

“我们一无所有了!曾经拥有的转瞬间化为乌有,我们孑然一身,不知何处为家......晚上住哪里?吃什么?穿什么?什么都没有了......我们成了货真价实的难民......好在人还活着,大难不死。”

常书鸿将母女俩暂时安置到贵阳的天主教会托人照拂,他自己继续疲于奔命于学校事务。

教会里的修女和神父都是法国人,熟悉亲切的法语交流让陈芝秀找到了归属感。她因惊吓过度,精神出现了异常,空袭警报一响起就犹如惊弓之鸟。为纾缓心灵上的创伤,她听从神父的救赎,皈依天主教,受洗成为一名虔诚的天主教教徒,从此上帝身旁又多了一位喋喋不休的苦主。

一个月后,又逃去了昆明,在昆明待了一段住不长的光景,又逃去了重庆。在这座扬言绝不能被攻破的山城,他们终于在沙坪坝和磁器口之间的凤凰山安了一个真正意义的家。

搁这儿求生存,不好不坏,倒也缓得个心定神宁。不少逃难时受尽苦楚生理功能杳无音讯的贵夫人酌补营养,都道月信回归风调雨顺,其分离旷日持久的先生亦忠贞不二韬光养晦,一经团聚即皓首穷经钻研女娲之术,为此不少天下英才都孕育诞生于此刻当下。

1941年,陈芝秀的小儿子嘉陵也呱呱坠地了。



图 | 一家四口搞怪合影

重庆先进的防空警报,害得小嘉陵常常跟着父亲七进七出防空洞。他被装进一个大竹篮里,警报一响,常书鸿提篮就跑,防空洞的难友问他卖什么,他说儿子不卖。

一家四口在这里的家很简单,麻雀很小,五脏也不全,肉眼可见的就一张床、一张桌、一个五屉柜,中间一块木板隔成双间和女儿分开睡。

常书鸿对物质追求极其敷衍潦草,但也不得不当着女儿的面夸一夸陈芝秀:“为什么不论龙床狗窝,我们都能住得舒舒服服,因为有妈妈!”

“妈妈总是布置得干干净净的,床也铺得很舒适。”

陈芝秀告诉女儿:“任凭外头天下大乱,屋里头可是一点都不能乱,人占地儿也不多,打理好这方寸之间,不也等于安享盛世太平呐。”

她在凤凰山度过了两年相对平和的生活,每个星期天都去沙坪坝的天主教堂做礼拜。她对上帝讲了很多话,上帝从不出一言以复,明明她自己咬着牙走过了坎坎坷坷,上帝倒是首屈一指的居功至伟。扪心自问,那些念念叨叨的烦言碎语上帝听得耳边生茧,无非就是频繁地收获感谢,施予原谅,使她乐在其中,也蒙在鼓里。但她孜孜不倦地把心事和盘托出,本来信教单单三两年的交情不该洞破天机,但就凭这份交浅言深的诚意,上帝还是老实巴交地托梦指点迷津:“你为什么开始热爱生活?因为生活没有欺骗你,是你欺骗了生活。”

她纵已幡然梦醒回国是个错误,但也甘愿自降身段和当下和睦相处。

然而,常书鸿打破了现有的安宁。

“就在我家经历了干辛万苦,生活终于稳定下来的时候,爸爸又在酝酿去敦煌的计划了。”

1942年,于右任搞了个“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”,要派知识分子到祖国的大西北搞研究,常书鸿身先士卒、勇挑重担,当了研究所的主任。

梁思成听闻后汗颜:“常兄,要我身体好些,我也会去,祝你有志者事竟成。”

徐悲鸿从旁附议:“常老弟加把劲干,不入虎穴,焉得虎子。当代苦行僧算你一个。”

张大千在敦煌搞过业务,他以过来人身份介绍:“到那儿上班,简直坐牢,受的是无期徒刑。”



图 | 常书鸿在敦煌

回到家里,常书鸿把这个决定委婉道来,这可吓坏了陈芝秀,她的火气窜到天灵盖,骂道:“回国你去哪里高就都可以,没想到你真要去敦煌,那是大西北,漫天黄沙,无尽苍茫。哪能是人呆的地方。”

常书鸿吧嗒一下嘴,细软悄声哄道:“芝秀,你也是搞艺术的,佛洞里头的彩塑,一定叫你大开眼界。说到底你是个雕塑家,就不想去看看么?

陈芝秀一脸木然:“别折腾了,我是真的不想去。”

见陈芝秀心如死灰,常书鸿也不再劝,冷冷道:“好吧,我拗不过你,你不去,我去!”

“是我拗不过你!”

陈芝秀突然发作似地吼道,常书鸿黯然离去,独留她自言自语呢喃:“可我信的是天主教,怎么能到佛教石窟里工作?上帝......”

1943年2月,常书鸿不顾一切带着一队人马去了敦煌开荒,动员妻子的工作留给了朋友。经过数月的死磨硬泡,陈芝秀思想上仍然不容妥协,身体却委曲求全接受现实。

“我是一点办法都没有,不去这个家就要散了。”她如是向上帝倾诉。

同年晚秋(1943年),常书鸿回到重庆接一家大小前往敦煌安顿。

“嘉陵刚两岁,妈妈抱着他坐在驾驶室里。重庆、成都、绵阳、广元、天水,我们在路上整整走了一个月。往西北走,越走越冷,到兰州已经是天寒地冻了。”

南方人不扛冷,常书鸿和两个孩子已提前穿上了老羊皮大衣和毡靴,唯独陈芝秀倔强依旧。

常书鸿见她抖得慌,拿了件羊皮大衣凑过去,“芝秀,你也该换身装扮了。”

陈芝秀怄气地白了他一眼:“你管的可真宽嘞!”

陈芝秀自法国回来,就没改变过小资情调的妆扮方式,天天描眉、抹口红、卷头发、穿旗袍,即使长途跋涉昼夜颠簸开往敦煌这样的行程,脚上仍套着一双行动不便的高跟鞋。她摩登时髦的打扮,一到兰州,就被当地的老乡指指点点。

陈芝秀懊丧极了,“明明他们穿得那样难看,却要非议我。”

常书鸿反复啰嗦道:“因为没人像你这样的。”

一到兰州这样的大城市,陈芝秀就迫不及待去找教堂忏悔,神父默默聆听她的罪过。

“神父,我不想去敦煌,但我的丈夫非去不可!”

“你的丈夫是为了艺术,你应该陪伴做出牺牲!”

“神父,我已经牺牲得太多了,又换谁来为我牺牲呀。”



图 | 常书鸿作品《画家家庭》

漫漫长征,蹉跎着岁月,耳畔传来风铃摇响,一家四口终于在莫高窟安了家。此地只能用八字形容:苦不堪言,一言难尽。

“天高地阔,满目黄沙,无尽荒凉。”

大漠戈壁,自古以来就是犯人流放之地,四处可见无名白骨,生气灭绝,鬼魂怨天。

这里极度缺水,不能洗澡,只能擦身、洗脚。洗完脚,洗脚水还要珍惜下来,派到其他用场。医疗机构完全为零,常书鸿后来有一个女儿夭折在此;他的同事生了一场普通的高烧,竟性命危殆,遗言央求葬回泥土,远离沙子。可见不生病则已,一旦生病,只能自求多福。种种艰苦卓绝,不胜枚举,不一而足。

“我们一家从法国回来,还没看见北平的新家就赶上了战争、逃难,不停地迁移,在这个地方待一年,那个地方待两年,越走越苦。”

一个土炕,一张行军床,一个火炉子,又是一个简陋的家。陈芝秀照旧收拾得窗明几净,教人有坐卧之安。惟一令她心慌的是,敦煌没有教堂,她只好在墙边挂了一幅圣母画像,一如既往地忏悔、祷告,她常常当着女儿的面,在圣母玛利亚面前细数自己的罪过,口中喃喃自语:“我罪,我罪,是我的大罪。”

常书鸿试图吊起陈芝秀的兴致热情。

“芝秀,你看这是千佛洞,那是九层楼,还挂着当当响的风铃儿。”

“芝秀,你见过这么蓝的天吗?一点云都没有,真叫人神清气爽心旷神怡。”

“芝秀,你瞧这些佛像彩塑,都是奇珍异宝,让我给你讲讲里头的故事......”

陈芝秀一一“嗯”一声回应,内心一潭死水,毫无波澜,话也不多,心像木头,接下来的日子里,她自顾自木讷地在佛洞干着临摹彩塑的工作。

妻子冷冰冰的态度让常书鸿水深火热,内外交迫。

无论作为一个男人,还是一位丈夫,或者所里的一把手,他都实在太可怜太困难了。在内要抚慰心情积郁的妻子,在外要安慰嚷嚷走人的所员,对上要卑躬屈膝打交道,对下要操劳大量迫在眉睫的保护工作。纵容贪腐的国民政府还迟迟不发工资不拨经费,物价飞涨食不果腹,还想要留住这些个高阶知识分子在全国最非人待的地方搞艺术,何止天方夜谭,简直嘴巴歪到屁股眼,恶心!

全部压力给到常书鸿,长此以往,他头皮上那一根紧绷的弦开始乱弹琴了。

“他回到家常常把在外面工作压抑下来的种种不快发泄到妈妈头上,为一点小事就跟妈妈吵,你怎么这样,你怎么那样......爸爸只顾发泄,妈妈也不让步,那段时间我对家里生活的印象就是他们不停地吵架。吵到一定程度,妈妈受不了了,说:“那就离!"爸爸也说:“你走吧,你滚蛋吧!”“那好,我们离婚,你写!”这种话都说出来了,爸爸在气头上可能也写过离婚书之类的字据......”



图 | 敦煌研究所职工

每每吵架,陈芝秀就要把自己悄悄关在房里对着圣母玛利亚唠唠叨叨:

“他喊我滚!当初他喊我来的时候,不是这种态度的。我想我为什么要经历这些,在这儿吃不好住不下,我来了也是陪他受罪。日间与他面红耳赤,夜间更是无处可逃。活脱脱一个项上大瘿袋,去了要命,留着也是大苦人。可我也有尊严,我也有人格,我不能让人一天天指着鼻子喊滚还死皮赖脸个贱样替人铺床暖炕。”

常书鸿喊陈芝秀滚蛋,那是气头上的话,可这一个个“滚”字,像摘胆剜心一样每天割一刀。有道:树叶不是一天黄,人心不是一天凉。再穷忙累活都得投靠点希望,人可以自欺欺人来攫取这一点希望,但当生活榨取不出希望时,她也不想再欺骗生活了。

“你走吧,你滚蛋吧!”——常书鸿从没想过会一语成懴。

1945年4月19日,陈芝秀借病到兰州市区教会医院看病,实则与所里新来不久的一名国民党退役小军官负情私奔。

常书鸿瞧不出端倪,学生递来截获信件,他才回过神来策马追妻。一路朝着玉门关风驰电掣,马不停蹄,直至堕马不省人事,被人救起。昏睡三天三夜,还想起身再追,旁人抄出一份报纸:“陈女士已至兰州登出离婚启事,常主任莫要再追了。”

覆水难收,破镜难圆,既成事实,尘埃落定。

“‘我恨她!’爸爸不能原谅妈妈,很长一段时间都在骂她‘贱东西’我也跟着他叫妈妈‘贱东西’。我也恨妈妈,她怎么这样舍得,自己生的儿子女儿,甩手就不要了!因为她的出走,我恨了她好多年。”

西出阳关,再无璧人。



陈芝秀一去不返,再有她的消息时,已是一晃眼十七年。

1962年,已经逼近中年的常沙娜到苏杭公干,透过久未拜访的大伯,她见到了销声匿迹多年的母亲。

“我真正再见到她时,还是大吃了一惊。印象里,妈妈长相漂亮、打扮入时、谈笑风生,眼前这个脸色苍白、头发蓬乱、面无表请的老女入怎么会是她呢?我妈妈的满头卷发哪里去了?浪漫生动的表情哪里去了?我觉得恍惚,像在做梦。”

母女久别重逢,没有泪眼汪汪,没有抱头痛哭。就着一块青阶石板坐下,唠的还是那未尽的恩怨情仇。

“跟那个人走,你真不爱爸爸了?”

“我爱,爱得太累了......我说不上爱那个人,他只是能带我走。”

“知道不,我恨了你很久很久。”

“恨死我吧,我对不起你们,可你也别只怨我,沙娜,你也是个女人,你也替我想想怎么熬得住那些日子。”

“爸爸也很不容易。”

“我也很不容易,我本不该落得这般田地,我的人生被你爸爸调包了。唉,真是造化弄人,不小心踢翻了五味瓶,酸甜苦辣咸各色俱全,惟苦水最浓,胆汁搅黄连,苦不堪言。都怪自己糊涂,我犯了一个女人狗急跳墙的错误,一失足成千古恨。我现在过得很苦,上帝已经惩罚我!”

听罢,常沙娜已不知用什么言语来拷问、责怪、又或同情这个饱经风霜的女人。

沉默良久,双双无言。

陈芝秀起身,对她说:“你走吧。我还有些别人的衣服没洗完,要交工了。”



图 | 留法岁月,中间戴帽是陈芝秀

正如她所说,上帝毫不留情地对她用刑。她出走以后,和那个小军官结了婚,没过几年,这位国民党小军官就进了监狱,又死在了监狱。她孤苦无依,生活无着,杭州固然有她过去认识的老朋友,但她名声已臭,成分已坏,不想连累朋友,社会面上也谋不到体面工作。最终难以想象的,她改嫁给一个穷工人,生了一个儿子,那一双原本搞雕塑的纤纤玉手,沦为给街道干洗衣服的胼手胝足。

“完全变了一个人,原来打扮的很讲究,完全是比家庭妇女,比一个佣人还要,怎么说呢,特别惨......她像老妈子一样。”

从那一次无语凝噎的分别过后,常沙娜开始瞒着父亲给母亲寄钱,每月补贴五至十块,中间有段时间迫于压力停止,后又恢复,一直寄到1979年。

这年八九月份时,陈芝秀的丈夫和儿子向常沙娜报丧:她太激动了,突然间猝死了!

就在陈芝秀去世前一天,她年轻时的老朋友、金兰姐妹花马光璇,已经风尘仆仆到达杭州,正打算第二天去探望她。



图 | 左二常书鸿夫妇,一对璧人

10月,埋头苦干扎根敦煌,已然彪炳千古,饮誉天下的常书鸿,带着妻子李承仙到日本出访,常沙娜亦同前往。

藉此期间,常沙娜找了个间隙,走到父亲身侧,淡淡说道:“妈妈去世了。”

常书鸿“哦”了一声,脸上还残留着方才与友人话谈的浅笑,过了片刻,他的半边脸猛地僵住,目光愕然,问:“你母亲去世了?什么时候?什么病走的?”

常沙娜挨近一步,轻轻掸去父亲肩上的一粒灰尘,答道:“上个月,心脏病走的。”

他呆若木鸡,又问了一遍:“你母亲去世了?什么时候走的?”

缄默许久,又再问,不停地问。

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一样,反复问了好多遍。
返回列表 使用道具 举报
#嘉陵, #成都
条评论
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| 立即注册
高级
相关推荐